從倫敦回來已後,已很久沒有像這次看完國家話劇院的《紅玫瑰與白玫瑰》的亢奮。這是一套很完整的話劇演出,整個觀賞經驗鉅細無遺,粗中有細,為張 愛玲這部二十四歲時所創作的小說增添了一層很活潑可人的詮譯。我試圖讓感覺沉殿,才下筆寫此篇文章(我不說劇評,因為我怕我還是太喜歡她了),且看在寫最 後一個句號之時,是怎生模樣。 首先要談談編劇羅大軍。我看場刊編劇的話,他是這樣說的:「舞美也罷,音樂也罷,多媒體也罷,都不能蓋過了張愛玲小說語言文學的精采、優美、節奏和韻律,我們要放大是張愛玲白紙黑字的光彩!」,他絕對是做到了,而且無論我怎麽費煞思量,也找不出哪些是小說的原文原句(我還未拜讀原著),哪些是他所創作的對白。兩著融合得很自然,自然得令觀眾像飯來張手的感覺。如果不是看過原著或做過創作的人,很難發現原著文句的重點、與創作文字的比例,乃至故事舖陳的先後,其實都經過仔細思量。他刻意選擇插敍,舖設了一種跳動活潑的調子,也讓觀眾放心,不必太費力去想故事,要留神的是主角們之間與自己內心的字字珠璣。關鍵的處境也就只有兩個,一個是佟振保與王嬌蕊的相遇,一個是他們九年後的重遇,劇情上沒有刻意要起承轉合,落筆精準而又不落俗套,只專心呈現張愛玲的文字,加一點點他對其小說的幽默狂想。編劇的心思縝密與及對張愛玲文字的觸覺,令人無言佩服,只能以微笑點頭回謝。 哪是甚麽在這情緒基礎上發展到亢奮呢?這裡容我介紹我的第二位劇場導演偶像田沁鑫(終於除了Katie Mitchell外,終於給我遇到一個黃皮膚的偶像派導演了)。三個主要角色佟振保、王嬌蕊、孟煙鸝,由六人同時演出,建立了一個角色兩把嘴巴的遊戲規則,這下子就可有瞄頭了,對內它完美地解決了劇中愈八成對白需要展示角色的心理掙扎與人性與道德的論辯,對外亦即是對觀眾也建立了一個觀賞距離,這距離讓很多荒謬的情景發生,例如飾演振保的辛栢青及高虎,可以一分為二,一邊跟好友的妻子,飾演嬌蕊的秦海璐調情,一邊跟剛回來的好友王士洪擁抱寒喧。這一角兩演的格局更埋下了一個戲劇高潮 - 當一個人兩個自己再不能同意雙方的行為決定,當論辯再沒有意思,當現實已經無路可退,一個自己只可把另外的一個殺死,然後重新再做一個對得住所有人的「好人」。 舞台的格局跟以上同氣連枝,一條玻璃走廊把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生活空間分隔,它是連接兩邊的通道,也是貫串不同時間的走廊,於是乎振保可以在九年前後,一個過著與白玫瑰孟煙鸝枯燥乏味的生活,一個則與紅玫瑰王嬌蕊繼續醉生夢死,兩者同時發生於觀眾眼前,戲劇性的對比好不強烈。台面上沒有多餘的傢俱,而包圍著舞台的也是三面薄膜,兩邊的燈光隱約可見,一層裹著一層,貫徹著觀賞距離,偶爾更打破第四道牆,直接與觀眾溝通。理論上在這間離效果下,觀眾不會太為角色著緊,但妙在田導演就在這最終場一收,讓振保向觀眾獨白說:「這次的久別重逢,應該哭的人理應是她,但不知為何我的眼淚就流了出來…」這獨白一出,觀眾都忘記了上一場還在嬉笑振保如何透過嫖妓去逃避,不自覺地把先前看過他一生裏的片段,都在此刻化作同情,沒有感同身受,卻能體會。 演員們的表演無容置疑,從容自在讓人真切感受到他們享受演活這些張愛玲筆下的人物,看著他們鬥嘴撒賴我們也樂在其中。唯一我會猜想可能讀畢原著的人,會對這個青春版所演繹的人物,有形象上的期望落差,其實在小說裏我們常不自覺地把角色神化,但我相信世間一切非必要脫俗凡塵才算美,這裏辦創作的必要有很堅定的藝術價值,才可不被前人所建立的張愛玲所動搖。 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的延伸想細談,但始乎已去到一個較為自己的範圍,與討論這個戲比較,那是我作為觀眾的得著。我很感動有這麼的一個戲,更感動看到這麼優秀的一個導演,不俱一格,所有處理皆能互通且互相呼應,那是多麼沉穩成熟的導演呀!
Review 三姊妹 Three Sisters by Pappa Tarahumara
“Engaging in terms of physicality, emotions and music, feel the enjoyment of the cast and the frustration of life” These are the few keywords that I recall writing the questionnaire right after the performance. The play has no story, very few lines, and a lot of movement, yet it strikes your senses, challenges your sensibility […]
笑又如何大學?
糊塗戲班的《笑之大學》,在笑中讓人思考,看後讓人深思,劇本優秀演員出色,為近期優質劇目的其中之一。 劇本背景設定在日本二戰期間,社會氣氛緊張,警方決定要為所有上演劇目作審查,最好當然是透過這過程,確保劇本能宣揚日本的愛國精神及軍國主義云云。場景就在一間審閱的房間內,一個編劇務求劇本獲批,另一個審閱主任則務求編劇知難而退,戲就在這矛盾中開展。 大部份時間,我們都看到編劇鍥而不捨的毅力,對主任的無理要求照單全收,而在這些無理要求當中,我們看到劇本編作與改寫的荒謬性,它是初段笑的來源,也是觀眾看到的第一個辯論點。原稿是把莎劇的Romeo & Juliet 扭成《茱麗葉與羅密歐》的鬧劇,嚴肅的主任提出實際的劇理問題,編劇推說觀眾只想要笑,劇理不通亦無大礙,於是我們不禁問:「真的嗎?我們只追求一大堆無厘頭就好笑嗎?」與此同時主任已提出他第一個無理要求 - 把哈姆雷特的《復仇》改編進去,並且不許有任何笑位。它的荒謬正是它可笑之處,而且當編劇說:「沒問題,我會用一天的時間改過來」,我們就更期待下一幕戲的發展。燈亮,主任很不滿意第二稿,因為它只單純地換掉了角色名稱,變成《茱麗葉與哈姆雷特》,而且他總共笑了80多次,於是他再提出劇本的對白中,一定要加入「天皇陛下萬歲」,結果第三稿中,他發現對白裏有哈姆雷特呼喚天皇、陛下、萬歲三隻馬的名號。 我們看到劇本的特定的方程式,一次又一次的無理要求,換來一次又一次的捧腹大笑及追看性,同時每一幕戲也有它自己的一個辯論點,角色關係則從辯論中成長。主任越來越投入改編的創作,而編劇也更嚴謹地審視自己的劇本,二人由對立演變成創作伙伴,更變成了互相欣賞的朋友。這裏三谷幸喜再搬出他們在劇裏一開始的對立本質,政府的審批與創作自由,挑戰他們剛萌牙的友情。結果政冶取勝,雙方都是輸家,但三谷先生也不忙在這裏提供一個出口給觀眾,讓大家知道這只是暫時性的屈服,政冶的阻礙更能體現人的堅毅,最後是人文精神獲勝。 多費唇舌談論劇情,只為闡述它的結構是何等精密!兩個角色的對話就帶出對劇本的創作反思、笑的意義,與政治對自由思想的打壓,這是殊不簡單呀。最重要是它能做到老少咸宜,縱然年少的觀眾對後段的題材,未必有如成年觀眾一般深入的感受,但至少劇中的戲劇效果會驅使他們思考,是甚麼令朋友突然對立,是甚麼令這關係不再純粹。 陳文剛演的編劇與鄧偉傑的主任十分可愛,火喉十足而又平衡得宜,演繹《茱麗葉與哈姆雷特》的選段可謂繪形繪聲,當晚我就聽到不少小朋友的笑聲。當中扮演上司警長追逐那一幕,更是全晚的高潮。只是日本的禮儀動作,略嫌過火,始終要觀眾相信說著廣東話的是日本人,是有文化距離的。與其從大動作中模彷他們,倒不如從日常小動作裏捕捉神髓,從人物的感覺滲透開去。這是套十分難得的翻譯劇,除了因為工作關係我能體會版權的難處外,也因為它是一套回歸文本的話劇,讓香港觀眾體驗到傳統話劇以文本為重心的力量,當然劇本翻譯林沛濂也應記一功。用笑的態度來忍辱負重以達成目標,再加上戲中提醒著我們要珍惜的言論自由,此劇最適合香港人不過!
劇評何價?
最近看了何應豐與小西在《C for Culture》為著「藝術為何需要評價」,及陳炳釗與鄧正健在《字花》裏的劇場文字對話,心想也要來湊湊熱鬧,順道嘗試解開當年在Y-Critics的camp裏討論過,而又懸繫於心的悶結。 陳炳釗與鄧正健在兩期的《字花》裏,分別寫了兩篇題為與。一對正如陳炳釗所說一樣,恰巧地對得甚妙的對聯,同時也道出了搞劇場的人與劇評人之間,相互依賴又互不信任的緊張關係。 何應豐與小西則不約而同地提出藝評不應淪為一個展示個人的平台,何應豐更尖銳地狠批很多網上評論有著本末倒置的問題。他們都把著眼點放在引經據典之上,把藝術品及演出變作用來引証自己對理論的理解以及認識程度。此類評論忘卻了理論的成立是需要配合特定的時代性,而焦點的錯配更把主角模糊了。 我看過後感到一絲暢快,只因我深信最好的文字從來不需假借他人之筆。但是對劇評的角色,我始終感到疑惑。在讀到陳炳釗的時,我不禁「哦!」了一聲;請見以下引文: 「…以書寫再思劇場碰觸劇場的禁區,做劇場創作者所不能做的。更直接的剖白是,他(鄧正健)認為評論不一定要去詮釋,而是要讓作品延伸至劇場形式以外的另一個視野…」 這樣看來問題的答案總算收窄了,但未算有結論,也有可能根本不應有結論。藝評與創作就像二人三足一樣,沒有同理心只會裹足不前,說白一點還是看讀者的胸襟吧!
說書的theatricality
《泰特斯2.0-敍事體》實在太難能可貴,很值得寫但也很難寫。除了因百務纏身外,也想先把感覺沉殿,再從雪櫃裏拿出來,讓寫出來的這篇文字更紥實。 在Goldsmiths 讀Contemporary Director,讀到Lev Dodin,令我想起今日的鄧樹榮,勇於探索及開拓,真正「攪」劇場而又持之以恆地反思劇場的人,在香港我只想到他。 Grotowsvki, Meyerhold 對劇場的演繹,是因著時代的需要而生,Stanislavsky 所建立的代入式的忠實呈現手法,已經不足以表達我們對生活的理解及感覺,他的徒子徒孫遂以他的system為根基,繼續探索,繼而有現在各式各樣對文本的演繹。 留學期間巧遇到一個Meyerhold的專題intensive lecture + workshop,這裏容我借用當日所聽來闡述他與Stanislavsky 的表面分野: “When an actor of Stanislavsky sees a tiger, he feels the threat of being eaten, his fear grows and so he runs away; as for the actor of Meyerhold, he sees a tiger and his body reflectively runs away.” Meyerhold 所感興趣的是演員身體的即時反應,而非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舞台動作。不再以角色為主,而是以演員為主,讓演員自己的身體經驗,以及對現代社會的理解,都投入於演繹角色的一部份,追求最真摯的即時反應-“impulse”。 […]
說故事的技巧
看了阿偉那篇度劇本手記,我也來湊湊熱鬧,談談說故事的巧妙。最近看了神父劉銘鏗的作品《一眼思淚》,註明是立體書劇場,絕無欺場,一本又一本巨型立體書,很精巧亦很耐人尋味,配合自己擅長的燈光設計,再加上李鎮洲擔任說書人,在程式上可謂無懈可擊。 那麼故事呢? 神父選了孟姜女這民間傳奇,它是一個忠貞的故事,道出了她千里迢迢送衣到長城給被征召的夫君,最後卻在旅途中死去,多年後由她故鄉裏曾照顧過的女孩子,繼承遺志,隻身到長城,但當暖衣送到見到孟氏夫君時,便氣絕身亡。 這個故事要怎麼說才動聽呢?對於一個經典的民間傳奇,要如何與現代的觀眾掛勾呢?首先必先要明白她的線性結構,所有事件都是一件接著一件發生的,所以觀眾的經驗是累積的,並且在最後的結局釋放。第二是說書人的功用,作為一個第三者把故事娓娓道來,觀眾沒得看只可聽,所以說書人說的其實是一個環境,把空間填滿了觀眾的想像。《一眼思淚》主角是立體書,說書人則為副,很多畫面其實己經被精心設計了,觀眾看到的是神父對這個故事的解讀,而沒有太多觀眾想像的空間。這樣的設定其實沒甚不妥,而著實神父很多意念都很有趣,只是與觀眾掛勾的條件己經變了,因為沒有了想像,就只剩下故事的追讀性。以《一眼思淚》為例,它雖然跟著直線的舗陳,但中間加插了不少聯想性的支線,即支線本身純粹源自主線的聯想,並對故事沒太大影響,情感得以更立體及多樣化,不過不能累積,致使到最後女孩對孟姜女忠貞的延續,只停留在我們入場前對這個詞語的了解,而沒有任何更深或更新的體會。
黑茱莉
翻譯劇薈萃剛結束,有機會看到了黑犬劇團認真的演出,既然有了Thealosophers的blog,就老實不客氣,用寥寥數語,聊聊觀後感…云云。 這一套戲我會說我看到處處都是趙堅堂,卻不見August Strindberg 的文本;此話怎說呢?在戲的頭三份一我是很喜歡的,導演成功建立了觀眾與角色之間的美學距離,如在男僕人被要求與茱莉小姐跳舞那一段,觀眾看到的卻是男僕人與克莉絲汀(男僕人的未婚妻)在跳舞,茱莉小姐則在旁口述藉她與男僕人跳舞時的對話。克莉絲汀的肢體被茱莉小姐借用,觀眾看到了一個有趣的對比,這種角色替代就正是上述的美學距離。這距離張演開來便成為一種模式,讓觀眾接受他們臥著曲膝表達坐下、下巴緊貼著面頰來耳語、單手開合放在鳥籠內模擬困著的鳥,以至每一句對白都配合特定的肢體等等。 保持距離的關鍵在於,它以超越現實的狀態表現日常生活。很可惜這套戲未能持之以恆地維持這狀態。最明顯的就是當茱莉小姐命令男僕去吻她的腳,男僕竟然直接吻下去,另一例子就是當茱莉小姐在痛悔被騙,男僕則用腳踼滾在地上的茱莉小姐,這種種直接的物理接觸都破壞了之前辛苦建立的距離。縱使是再細微的細節,破壞了距離也就連帶張力也失去,像茱莉小姐看見男僕掐死了她心愛的雀時,導演選擇讓她痛苦地張口無聲嚎叫,一段時間後卻叫觀眾聽到她聲嘶力竭,明顯前者的力量比後者來得震撼,因為觀眾在她的痛苦中建立了自已想像的程度,而這程度必需比聽到她聲嘶力竭為強,否則何不直接聽她嚎哭呢?這樣的處理令觀眾費解繼而逐漸抽離,無論後期有怎樣精心設計的燈光、形體或走位,他們都只會被視為獨立的效果而再非表演模式的一部份。 整體上導演解讀劇本的工夫可謂足跡處處,可Strindberg這個劇本的主題我可摸不著了,我猜度是關於兩性在社會上根本性的不公平,在觀賞過程中的確能感受到地位差別所引發的暴力和男女間的拉鋸,但似乎跟看畢整套戲沒太大關係。我想像在這種導演「表現」解讀的情況下,可能作選段演出更為有趣。這令我推想為何不用Strindberg較後期的作品如A Dream Play 或 The Spook Sonata 作「表現」的實驗與創作,反而用了他早期較為寫實的 Miss Julie呢? 我感到十分慶幸能看到這麼有深度的嘗試,更驚嘆在翻譯劇薈萃這種小規模演出能夠有整體一致而又有水準的作品,無論服裝、燈光、翻譯、演員以至形體都絕無欺場;不期然令我感受到Thealosophers應該能做得更多,其實也應該要做得更多,不然「業餘」這個名份就甩不了水泡的角色,永遠浮浮沉沉。